后视镜里，母亲的蓝布衫越来越小，最后和纺织厂褪色的招牌融成一片蓝。我攥着刚领的工卡，挤上塞满汗酸味的3路公交。过道里堆着菜贩的竹筐，水芹菜叶粘在我新买的回力鞋上，湿漉漉的绿。

荔湾老城的骑楼下永远飘着两种味道：陈添记鱼皮裹着花生油的香，和街角公厕飘来的阿摩尼亚味。我总在牛杂摊前犹豫三分钟，最后花五毛钱买萝卜——浸满汤汁的萝卜比牛肚入味，阿婆会多给半勺辣椒酱，塑料碗底汪着的红油，能让我就着吃光铝饭盒里的隔夜饭。

工厂更衣室的铁皮柜里，藏着我的秘密。香港表姐送的《当代歌坛》杂志压在工装裤下面，黎明跨页海报的折痕处，用圆珠笔抄着电台点歌热线。流水线上的湖南妹阿珍笑我痴线：“不如攒钱买部BP机，等陈sir招工call你。”她总把“call”念成“扣”，流水线轰鸣声里，这尾音像把钩子。

周末去状元坊淘T恤，老板的收音机在放《护花使者》。巷口的士多店老板娘突然大喊“落雨收衫啦！”，整条街顿时活过来。塑料模特被七手八脚搬进骑楼，我和阿珍挤在骑楼角落分食钵仔糕。雨帘外的霓虹灯牌浸在水雾里，对面金器铺的“囍”字变成流淌的金河。

发薪日去邮局给父亲汇款，窗口阿叔的茶缸积着褐色茶垢。“后生仔识养家咯。”他蘸着口水数港币的样子，让我想起父亲在码头扛货的模样。留出二十元藏在《古惑仔》录像带盒里，那是我和工友的周末影院。

冬至那晚加班，传达室阿伯的收音机在播香港回归倒计时。我蹲在锈迹斑斑的消防梯上啃叉烧包，呼出的白气缠绕着远处白天鹅宾馆的灯光。裤袋里装着阿珍塞的苹果——她今早辞工去了东莞的电子厂，说是流水线上能看见大海。

如今经过翻新的西华路，再也寻不见那家牛杂摊。但每当暴雨突至，鼻腔总会泛起铁皮棚顶的锈味，混合着辣椒酱的辛香。就像某些深夜里，耳朵会突然捕捉到1997年的雨声，嘀嗒落在搪瓷碗里，泛起一圈圈油花。